RiALASsKi

一个几篇连载已经成为养老保险的过气写手

加州旅馆

陷阱杀手x德怀特


设定是原故事背景下的1960s,昔日的麦克米伦庄园变成了麦克米伦小镇,穷大学生德怀特离家出走,去了这个偏远的小镇做报社记者,会发生什么事呢……


(有点长,1w2,笔者自己都没有勇气再重新看一遍)


引言:

在军方直升机盘旋的夜幕中,在浩皑的云烟和金辉之下,在漂浮着柏油的人工运河边,在遗弃的旧时代的铁皮工厂里,我扣动扳机,在浩渺时代的万分之一秒中紧紧拥抱你,摇滚乐伴随着柏林墙倒塌的轰然巨响奏起,在铁幕与引爆的原子弹之下你我不过都是一粒尘埃。我说我爱你,鸟儿,你又为何哭泣?





Mirrors on the ceiling

Pink champagne on ice

She said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

 

德怀特靠着脏兮兮的窗檐看风景,灰狗巴士在尘土飞扬的黄土地上驾驶,车厢内散发着一股陈年呕吐物的酸臭味,德怀特斜对面的座椅上靠着一个已经睡着的疲惫女人,眼角的皱纹灰扑扑的,身上披了件厚重的褐色风衣,看不出年龄,他对面有几个年轻人默不作声地坐着,穿着油腻的白背心和皮夹克,两眼无神,面颊凹陷,身体随着路途颠簸摇摇晃晃,其中一个焦躁不安地咬着指甲。一个肥胖的男人坐在车厢最后,印着“我爱大苹果”字样的T恤堪堪遮住他肚子上的赘肉,他叼着一根雪茄,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哝声,从鼻子里喷出一阵烟雾,严肃地盯着车厢上方的某一个点。

 

德怀特攥住裤兜里皱巴巴的票根,从纽约到康涅狄格州,需要三个小时。他现在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但又太害怕去承认他后悔了。他与父母吵了一架。在这个年纪他经常和父母吵架,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大概都会这样做。他在年轻而愚蠢的冲动之下,花了两天时间的冷战和一通电话找了一份报社记者的工作,于是他收拾好行李,闷声不响地离开了家。

 

雇佣他的报社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雇员,否则它也不会立刻让一个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穷大学生写稿子。德怀特唯一的写作经验是大学的时候给广播社团写发言稿,现在他对于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又紧张,他也不知道他将要前往的地方是怎样的。巴士驶过的道路越发荒凉,黄沙弥漫,很难相信美国北方还有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

 

车猛地刹住,德怀特猝不及防地往前倒去,鼻梁砸到椅背上, 疼得他眼泪汪汪,司机从车厢的另一头用分辨不出哪里的口音大吼了几个词,德怀特没有听清。车厢里没有人动,德怀特只好起身,费力地动用自己瘦弱的胳膊把大而重的行李箱从上方的行李架上拖下来。他拎着大包小包,站在一片荒芜中,巴士在崎岖的土路上绝尘而去,他面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入口处有一个歪斜的木牌子,生锈的钉子脱落了一半,上面刻着“麦克米伦庄园”的字样,但是有人用炭笔划掉了,用匆忙歪扭的字体在右上角写了“麦克米伦小镇”。

 

一个鼻梁上架着戴着圆框眼镜,长得像蜗牛的男人慢吞吞地抬起头,从打字机后面打量着德怀特,“哦!”他后知后觉地叫道,“你一定是新来的德怀特·费菲尔德吧!”

 

“是我,”德怀特尴尬地说,“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欢迎,欢迎,”长得像蜗牛的男人说,从桌子后站起来,仍然弯腰驼背,“你找到上来的路可真不容易……路上一定很辛苦吧?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一口气从纽约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心里不免有些落差,我懂,我懂。”他自顾自地咯咯笑起来。

 

德怀特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复,于是他转而问,“我需要做些什么?”他的目光忍不住投向他脚边堆积的行李们。

 

男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堆行李,恍然大悟,“哎呀,是我失礼了,让我来带你去你的办公室,路上我告诉你在这的工作。”

 

“我们的报社,”男人说,气喘吁吁地帮德怀特提着一个箱子,“去年在这里开设了我们的第三家分部,我就是一开始负责这个项目的经理。我们的报社的宗旨就是发掘美国各处那些鲜为人知的文化与传说,向读者展现美国最真实而历史悠久的文化内涵。”

 

非常雄心壮志的公司理念。德怀特明白了,这个报社最多坚持几年就会倒闭。

 

“这里除了我,还有别的员工吗?”德怀特问。

 

“恐怕是没有了。你瞧,我们上一个记者上个月回家了,这中间一段时间所有的工作都是我在做,我们人手比较紧缺。”他看到德怀特的脸,又满脸堆笑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待遇还是不错的,虽然工资与其他报社相比不算高,但是对于你这种从外地来工作的年轻人,我们是提供包吃包住的。”

 

他们路过一堆杂物,一捆一捆的信封堆积起来,像座小山。“这是什么?”德怀特问。

 

“这些是积压的信件,那些送信的家伙不知道放哪里,于是都放在报社了,小镇的邮差在前年就离开了。”

 

“我看到入口处的牌子上原来刻的是‘麦克米伦庄园’,所以我在想……这个地方,呃,有什么历史吗?”

 

“是的,是的,这里的历史相当悠久。麦克米伦家族控制着这里的挖矿和炼钢产业,一开始是庄园,工人们被雇佣从外地过来工作,后来产业的规模大了,又建了几个大炼钢厂和矿场,来的工人也多了,老麦克米伦就把庄园改建成了一个小镇,让工人们直接住在这里,他自己住在家族大宅里面,那建筑很显眼,你从十里之外都能看到它在一片低矮的水泥房中脱颖而出。”

 

“那我的工作,具体来说,是什么?”

 

“哦,不是什么难事。我们的总公司会在每个月初送来一批报纸,一次是一个月的量,提供给这里的居民读——这也是当初我们在这里建分部时谈好的条款内容之一,公司上层希望他们每天都有点东西来读,内容是什么不重要,只是为了展现我们的诚心罢了。你之前也知道了,我们人手不够,所以要麻烦你每天送报纸,每家每户都要送到,不过时间不重要,你不用早起送报纸,确保报纸被送完就行,总部只需要知道这个就行了。……哦!还有我们需要你每个月都写点关于小镇历史的文章,各种方面都可以,你也可以拍点照片,做点人物专访,或者写写关于小镇的旅行日志。”

 

他们走过狭长的走廊,来到了德怀特的办公室。是一个不算大的房间,墙边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个陈旧的打字机和几张纸,旁边是一个空的档案柜和没有水的饮水机,角落里有一张可折叠的帆布床,灶台靠着窗子,上面堆了几个锅和一个铁皮水壶。

 

“厕所出门左拐在走廊上,用灶台的时候记得开窗,物资是统一从镇子外批发过来的,事物都放在前台的冰箱里,节省着吃,在新鲜蔬菜吃完之后我推荐煮饺子,送水的人好久没来了,所以饮水机基本上没什么用,你可以去小镇上的井里打水,或者问工人们要,但是记得在喝之前先煮沸,我们城里人的身子可没有这里工作的人们那么硬朗,在帆布床上睡觉的时候尽量不要向左侧躺,否则它有可能会翻倒,工作的时候没纸了问我要,我们这里有一点库存的胶卷,出门右拐是暗房,一会儿我把本月的报纸拿过来给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从男人的神情来看,德怀特都不敢开口说他还有问题。

 

他整理好行李,打算先出去闲逛一会,探探地形。出了报社的建筑,德怀特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天空是土黄色,尘埃弥漫,远处有工厂在喷吐黑烟,街上没什么人在走动。德怀特来到井边,终于看到三两个工人坐在路边,在休息。他靠近,意识到工人们的穿着都很破败,他们的脸上除了灰扑扑的尘土,还有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一个坐在边缘的老头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吐出嘴里嚼着的烟草,打量着他,嘶哑地笑起来。

 

“小家伙走了,又来了一个新的。”他说,其他工人也斜着眼打量着他。

 

德怀特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我是报社记者,今天来的。”他说。

 

“报纸还要继续送呀,”老头继续说,喉咙里有痰上上下下,“虽然一个字也看不懂,但是垫床角还是挺好用的。”他又哧哧地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差点喘不过气。

 

“你在这里很久了?”德怀特问。

 

“不记得了,苦日子一天天的过,过的惯了,也看不到头。哪有时间记这些东西?”老头说,“咱家闺女真可爱,那小脸蛋,任谁都想捏捏,再听她很有礼貌地喊一声先生女士,那心都要化了!这么多年了,早就成一个大姑娘了,听说前几年和一个工会里的小伙子跑了,发大财去大城市哩。唉,年轻人,近些日子搞的这些运动我真是一点不懂!老了,老了,人闲是非多。”

 

然后他开始盯着远处的工厂,专心致志地在嘴巴里嚼着什么东西,不理德怀特了。其他的工人差不多也是这样,盯着虚空的一处发呆,脸上没有活气。

 

德怀特又去别处逛了逛,只看到一些零散的工人在把风,情况也都大差不差,每个人行动都很麻木。在矿场口没有休息的工人,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德怀特靠近了他迅速地转过身来,让德怀特看清了后者:是一个抹着发胶的男人,穿着一件绿色的西装,规整地打着领带,衣服的遮掩之下有着不容小觑的庞大身材,男人叼着一个烟斗,嘴唇很不高兴地抿成一条直线,脸上刀刻般的皱纹紧绷着,眉毛挑起来时炯炯有神。男人看到他时没有做声,似乎是在等着德怀特介绍自己,他的眼神让德怀特没来由地很不舒服,好像对方是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并且给出了相当不屑的评价。

 

“你好,我是德怀特·费菲尔德,”德怀特紧张地说,惊异于自己这么正式,额头微微出汗,“我是新来的报社记者,你一定是别人口中的麦克米伦先生吧。”

 

男人还在用那种让德怀特不舒服的目光打量着他,仿佛他只是一个没用的商品。在一阵无法忍受的沉默之后,男人终于开了口,他说话慢吞吞的,生怕德怀特听不懂似的,声音粗粝而沙哑:“这片土地既不欢迎娘娘腔也不欢迎嬉皮士。”然后他缓慢而郑重地对德怀特摇了摇头,“他们一般都活不长。”

 

德怀特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老麦克米伦看起来很满意这个效果,他抽出嘴里的烟斗,对着德怀特站立的地方喷了口烟雾,在德怀特呛得脸色涨红,咳嗽不止的时候,男人最后瞥了一眼受惊的年轻人,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地下矿场。

 

风又吹起来,扬起地上的灰尘,迷得德怀特睁不开眼睛,他赶紧顺着记忆里报社的方向走,思考着这个奇怪的小镇的人与物,心还因为刚才的恐吓砰砰直跳。

 

他回到了办公室,被桌子上整整齐齐的一沓报纸迎接,长得像蜗牛的男人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德怀特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已经下午了,他喝了点自己带过来的水,打算用剩下的时间去送报纸。

 

除了工厂与矿场之外,小镇上剩下的大多是一排一排的工人宿舍和几个公共厕所,都是铁皮房屋,简陋而低矮。德怀特没有自行车,只能抱着报纸一路走过去,一个个扔在宿舍门前,远处几个工人看到了他,冲他咧嘴笑,牙齿歪斜发黄。

 

不知不觉的,他手中的报纸见底,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建筑前,应该是之前接待他的男人提到的麦克米伦大宅。德怀特登上大门前的石阶,有些犹豫,老麦克米伦在矿场对他说话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但他还没在门口放下最后一张报纸,门自己开了。

 

“老天!”德怀特叫道,差点从石阶上摔下去。

 

他笨拙地稳住自己,看到一双眼睛从虚掩的门后盯着他,这双眼睛没有他先前看到的狠毒与厌恶,是属于一个年轻人的。

 

德怀特脸上发烫,听到门后的男孩——应该和他差不多大,但脸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青涩——问:“你是谁?”

 

“我叫德怀特,”德怀特说,“我是新来的报社记者。”

 

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你是从外面来的?”男孩问。

 

德怀特思考了一会男孩说的外面是哪里。“是的,我来自纽约。”他说。

 

门全部开了,露出了守门人的全貌。男孩个子比德怀特高,穿着绿色的背带裤,规规矩矩地打着领结,梳着和老麦克米伦一模一样的发型,也有着相似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不过他看起来很年轻,年轻多了。

 

“我从来没去过纽约,”男孩说,倚着门框,“听父亲说那是一个已经被污染的城市。”

 

“你可以这么说,”德怀特说,“但是我也真的很爱那个地方,你吃过纽约的披萨吗?”

 

“没有,”男孩说,把头歪到一边,眼睛盯着他,黑黑的,“我没吃过披萨。”

 

“好吧,等你去了纽约,你一定得尝尝美国味的披萨,不要去百货大楼的店,要找街边的小吃摊子。”

 

“我会的,”男孩说,他朝门外跨出一步,“我叫埃文。”他伸出一只手。

 

“我叫德怀特。”德怀特重复了一遍,罕见地没有感受到尴尬,他的手被有力地握了一下,埃文的手温暖而粗糙。

 

德怀特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是一个突破口。“我以后可以找你问一些关于这个小镇的消息吗?我想写一个关于小镇风土人情的专题采访。”他问,乘热打铁。

 

埃文想了想,点点头。风很大,男孩眯起眼睛看着他,鼻子皱起,德怀特注意到男孩的鼻尖上散落着浅浅的雀斑,他有一种去触摸它们的冲动。

 

“那我该去哪里找你?”

 

“每天下午三点来这里,”男孩急切地说,“我的父亲不在。”

 

那天晚上德怀特在窄小的帆布床上翻来覆去,浑身汗津津的,他初来乍到这地方,带着一肚子疑问,他睡不着。这个时候他听到窗户被敲了敲,德怀特翻身下床,打开窗户,在月光下看到埃文趴在窗檐上仰着头,脚下踩着一堆纸箱。

 

“你怎么在这儿?我们明天不是还会见面吗?”德怀特问,咽下一个哈欠。离了床,他又困了。

 

“我有东西想给你看。”埃文说。

 

于是德怀特随便披了件夹克,跟着埃文从窗子翻出去,在他落地的时候埃文扶住了他,他的抓握很有力,令人安心。他们趁着夜色跑到了埃克米伦大宅,他们绕到了大宅后院的草地上,埃文开始往上爬断裂的爬满了藤蔓的墙,德怀特跟在埃文身后,他注意到当男孩胳膊发力的时候,他松垮的衬衫下就会露出来一点赤裸的皮肤,在朦胧的夜色中,德怀特眯起眼睛,隐约看到埃文的肩膀上似乎有蛇细细地缠绕而上,他心中一惊,本来想要大声提醒埃文,但是一眨眼埃文的衬衫又盖回了原地,那点痕迹消失了,那些蜿蜒缠绕的蛇似乎只是他的幻觉。

 

他们顺着大宅侧边的墙爬到了屋顶,远处可以看到点点灯火,那儿是城市,与他们所在的小镇隔了一圈黑漆漆的防护林,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坐在上面吹着晚风,埃文晃着腿,往后院方向丢石子。

 

“这个小镇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德怀特若有所思地说。

 

“是吗?”埃文说,“我没觉得。”

 

“这些工人一直呆在镇上?”

 

“是的,”埃文说,眼睛都没转一下,“最长的好像呆了四十年,已经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头了。”

 

“那万一他们出了意外呢?就像生病。”

 

埃文耸肩,往报社相反的地方指去,“在小镇的边上有一块公墓,处理这些情况。”

 

“他们的家人呢?”

 

“不知道。在别的地方。”

 

“我今天早上走了一圈小镇,我没有看到教堂。”

 

“我们没有教堂。”

 

“信教的工人呢?他们怎么做礼拜?”

 

“在这谁也不信教。父亲说宗教只是弱者的说辞。所以我们没有教堂,可能未来也不会有。”

 

“那他们应该信仰谁?”

 

“他们应该信仰自己。”埃文说,放下石头,转向德怀特,“你是记者,所以你一定是经常旅行的人。外面是什么样的?”

 

德怀特不知道应不应该对埃文完全诚实——他才刚刚人生第一次坐长途巴士从纽约到麦克米伦小镇。他耸耸肩,“外面就那样。没有什么稀奇的事。”

 

“我在报纸上读过外面的故事。”埃文说,“我知道那儿一直在打仗。”

 

“不,战争已经结束了,”德怀特反驳,“我都还没出生的时候战争就结束了,德国投降了。”

 

“可是我读到了,他们这里引爆一个原子弹,那里安装几个氢弹的,到处宣战,有些还是最近发生的事情。”

 

德怀特懂了埃文在指什么,“那是另一种战争。”

 

“什么?”

 

“一种……思想的战争。”

 

“为什么人们会因为思想而发动战争呢?”

 

“我不知道。或许这是一种根植于民族的劣根性,让我们致力于消除与我们不同的生物,即便是思想上的——就像男孩用放大镜杀死蚂蚁——同化彼此,消灭异端,人类社会的文明就在此之上建立,我猜,这是一种比较通俗的解读。又或者我们打仗,通过各种形式挑起纷争与矛盾,只是因为我们是男人。”

 

“战争是好的吗?"

 

“我也不知道。政府有时候说它是好的,有时候说它是坏的,媒体也这样说,群众也这样说。有种理论说人性是基于反人性的存在而凸显的,比如说我们看到战死的年轻士兵会痛心,因为他们本来可以在农场里用草叉把秸秆堆在一起,或者去西部做牛仔放牛,和自己喜欢的姑娘相爱,生一大堆孩子,建房子,老了坐在火边看报纸。你看出来了吗?他们的人生本可以是相对安全而平平无奇的,但是这些年轻人们却被叫上了战场,被剥夺了拥有这种生活的权利——我们在讨论的是一种权利的丧失——或者生命的丧失,如果你乐意这么想的话——这是反人性的,所以我们才意识到了我们需要人道主义、和平主义、某种程度上的宗教主义来拯救我们于水火之间,来让这个世界稍微不那么糟一点。”

 

他一定是不小心说出了一些个人的见解,因为埃文长长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耸耸肩:“我在报纸上看到有人举办游行,几百几千个人在街上走着,手里举着牌子喊口号。”

 

“这不假,但这只是反抗的一部分。”

 

“还有什么?”

 

“比如说做不合群的人,穿不合群的衣服,离家出走,留长发,玩音乐,四处流浪,做冥想,飞叶子,在桥墩上用喷枪和油漆涂鸦。”

 

“这在我眼中不是反抗,他们是在用弱者的方式生活。”

 

德怀特也学着埃文的方式耸耸肩:“我觉得这更像是一种带有表演性质的展示,像是在对世界说,你瞧——我不惧怕官僚主义与形式主义,我不惧怕与每个人被教导成为的爱国者的样子对抗,我相信我因为爱每一个失落的灵魂和这个世界而存在。我拥有了整个宇宙的生活的意义,因为拥有一切就是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是富足而光荣的,而你与我也没有多大的差距,你我终将死去,但我愿意在死前好好活过。”

 

“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吗?”埃文问,他们沉默了一会。

 

“我不是。我不够勇敢。我害怕我会抛弃过去,变成我不认识的人。”德怀特最后说。

 

他把目光投向了远方,森林围绕了落寞的小镇,又被蜿蜿蜒蜒的公路绕起来,在天边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是远处的城市。埃文转身来看他,他的眼里也映着一抹微弱的火光,遥远,而美丽。

 

“你说那些东柏林的人爬到高塔上,眺望西柏林,看到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景象?”埃文说。

 

德怀特还在思索这个问题,结果埃文突然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嘴唇,现在他们的额头紧紧相抵,气息交缠,在稀薄的灯光下他们的眼睛里倒映着相互的影子。

 

“对不起。”埃文低声说。

 

“没关系。”德怀特喃喃,拉住了埃文的手,他的手粗糙而温暖。晚风习习,他们无言地坐在屋顶上,心里装得下世界战争,也装得下一个虹膜中渺小的倒影。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德怀特在尘土飞扬的小镇中按时送报纸。他知道老麦克米伦每天下午会去矿场,于是三点一到,他就带着最后一张报纸前往麦克米伦大宅,埃文在门后等他。他敲敲门,敲三下,埃文打开门,在接过报纸的时候他们的手短暂地交握,德怀特暗中用小拇指勾勾埃文的手心,埃文攥了一下他的手,然后快速地松开了。

 

当德怀特蹲在打字机前写关于矿场在一个世纪中的变革与可持续发展的报告时,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埃文垂下眼时卷曲的睫毛,和他脸上淡淡的雀斑——就像有流星在他的脸上坠落。他盯着眼前薄薄的的白纸,在心里叹口气,这时候有人轻轻地敲了敲他的窗户,德怀特很感激他能因此分心,他走过去打开窗户。

 

“我们走。”埃文说。

 

“去哪儿?”

 

“树林。”

 

德怀特知道埃文指的是麦克米伦小镇外围的防护林。他跟着埃文翻下报社的窗。埃文移动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路,德怀特确信这个男孩在之前也经常在夜晚偷偷溜出来走动。防护林黑漆漆的,一阵风呜咽着吹过,德怀特有点害怕,但是埃文的手有力地牵着他的,让他暂时忘记了恐惧。

 

“小心点,”埃文说,“这儿有捕兽夹。”

 

“捕兽夹?”埃文感到德怀特的手收紧了。

 

“我们狩猎,这里原来有熊居住,还有鹿。”

 

“原来?那现在呢?”

 

“现在这里捕兽夹的数量比动物的数量还要多。所以无需担心动物袭击。”

 

“你的父亲放的捕兽夹?”

 

“是的。”

 

在月光下看清道路,德怀特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已经生锈的捕兽夹,它上面好像还有黑色的斑斑血迹,他不愿去想有谁踩过这个血腥的器皿,没人能在黑暗中逃离这个陷阱密布的牢笼。

 

“他是不是在剥削工人?”

 

这个问题直白且尖锐。“你可以去找父亲问问。”埃文说。

 

他们来到了一块没有树的空地上。天空是看不到底的深蓝色,黑压压的云在远方聚集,月亮被遮住,剩下了一小块露在外面,明天要下雨了。德怀特也被迫卷进风雨飘摇之中,苍白的月光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痕迹,埃文面颊上的雀斑在他的眼前炸开来,发着光,像耀眼的烟花。

 

那晚,镇上夜不能寐的工人们都听到了防护林里传来的响动,像是小动物的叫声。荒野里鹿鸣呦呦。

 

第二天果然下雨了。天上乌云笼罩,空气潮湿闷热,雨点在黄土地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小坑,一片泥泞。德怀特撑着一把金属骨架都露出来了的旧伞——这是他问在报社工作的像蜗牛的男人借来的,蹚着水,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疙疙瘩瘩的泥坑,但身上还是溅到了泥点子。不一会他就来到了矿场的入口,身上已经基本上全湿透了。木质的门框在风雨中歪歪斜斜地立着,摇摇欲坠,这次德怀特走了进去。

 

他穿过了一群正在工作的矿工,那些人神情麻木地看了他一眼后就继续手头的活计了,他们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然后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他看到了老麦克米伦站在矿场的一个角落,面前蜷缩着的是德怀特之前见过的老工人。老头凹陷的面颊没有血色,粘到了一点煤灰,模样看起来比之前德怀特见到的还要糟。他弓着腰死命咳嗽,胸前的衣服是湿的,像是被洒了一身水。

 

老麦克米伦嘴里叼着烟斗,仿佛它是一个巨大的男性生殖器官,彰显了他无人可以撼动的权力。他垂下眼睛,带着微弱的兴趣看着老人挣扎,然后踩住了老工人的胸口,把他钉在地上。老人不动了,他闭着眼睛,重重地喘息,像是一具尸体。

 

“觉得你可以在我的眼皮底下逃过去?”男人说,嘴里含着的烟斗一晃一晃,嘴角带着一抹狞笑,语气蕴含着不加掩饰的恶意。老人面色灰败,不去看他,于是男人又碾了碾。汗水从老人的额头上流下来,他的喘气声加重了。

 

“愚蠢的老蛆虫。”男人轻蔑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小约翰的接触。想帮着他,嗯?老蛆虫和小蛆虫。老蛆虫没有家了,于是把小蛆虫当成亲儿子了,把蛆虫肮脏的衣服借给小蛆虫穿,做工处处看着他,竟然还撒谎庇护小蛆虫,是吗?拼尽办法也要让臭味相投的小蛆虫活下去,嗯?可惜蛆虫都是卑鄙肮脏的东西,蛆虫出卖蛆虫,真是遗憾。”

 

老头的脸涨得通红,他喘不上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一个破败的风箱。

 

德怀特看不下去了。“停下!你不能那样做!”他尖叫。

 

老麦克米伦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德怀特看,好像才发现他站在他面前。德怀特的手在发抖,能难说是由愤怒还是恐惧引起的。没人说话,老麦克米伦慢慢地抬起腿,放走了老头。

 

“我不喜欢新意。”老麦克米伦最后说,嘴唇几乎不动,含着的烟斗悲伤地朝德怀特摇头,“尤其是你带进来的这阵风,小子。”

 

德怀特对上他的目光,手心控制不住地出汗。他一走出矿场就改变了方向,朝报社跑去。他一进门就冲到了堆在走廊上的那堆信边,开始翻找一些东西。他拆了几封信,发现他的直觉是对的。有些信是去年寄的,有些是前几个月背送过来的,大多数都是家属的问候。工人的父母、妻子、好友,或小孩写的,都在问他们的儿子、丈夫、友人、爸爸的情况,求他回去,但没有一封信真正送到工人的手上。

 

当德怀特看到一封盖着地方警署的章的信的时候,他的眼睛瞪大了。他抽出这封信,发现日期上写的是前年,邮票已经泛黄了。德怀特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刀割开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纸,他展开,发现是一张官方报告。

 

麦克米伦先生,信上说,您的员工意外死亡一案已经调查完毕,案件被总结成为意外发生的自杀,以下是详细报告:

死者姓名:约翰·琼斯

性别:男

年龄:23岁

婚姻状况:未婚

个人身份:工人

死亡地点:其他场所

生前工作单位:麦克米伦小镇

可联系的家属姓名:不详

I. (a)直接死亡原因:全身衰竭

(b)引起(a)的疾病或情况:失血性休克

II. 其他疾病诊断:无

根本死亡原因:意外踩中捕熊夹

最高诊断依据:死后推断

县治安官签名:安德烈·米勒

 

谢谢您对地方警署的支持。

 

德怀特心脏砰砰直跳,他深吸一口气,把信纸折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了自己口袋里,然后他就出门了。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些正在休息的工人们,老头也在里面,他似乎是被人半拖半抱着拽出来的,正躺在地上。他也不管衣服上沾到了湿漉漉的泥巴,似有似无地半眯着眼,气息微弱。有人在给他喂水。

 

“老麦克米伦是不是在虐待你们?”德怀特大声问道,走到工人们中间,目光扫视一圈。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工人们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质问,也不抬头看他,像一群冷漠的雕塑。老头胸口起伏,有气无力地咳嗽。他干枯蜷曲的身躯像蜡一样黄,仿佛融入了脏兮兮的黄土地里。

 

“你们要报警,并且报告工会这件事!这是反法律和反人性的剥削,你们难道不知道他叫你们蛆虫?他不把你们当人!”他吐出的话语随风穿堂而过,一片死寂。

 

老头咳嗽够了,身子突然在地上抖了起来,脸上被蹭到的淤泥染得湿漉漉的。凑近听才发现他在含混地咯咯笑,自顾自地呓语:“怎么一转眼就嫁人了呢?婚礼还顺利吗?过生日的时候有蛋糕吃了吗?过上好日子了。年纪大了,已经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呀。好姑娘,聪明孩子,考试还顺利吗?别再发脾气了,玛丽已经把娃娃的眼睛缝上了。小小鸟儿,飞吧,天多高就飞多远,别回头呀。”

 

风呜呜地吹,雨停了,现在已经是秋天,再过两个月就到圣诞节了。工人们沉默地围着老头站立,仿佛在参加一场怪异而荒诞的葬礼。不知道乌鸦在远处嘎嘎叫,打了个寒颤。

 

“圣诞快乐。”埃文趴在窗边说,托着腮支起身子,亚麻背带裤在攀爬的过程中沾了些尘土。

 

“谢谢,你也是。”德怀特说,从打字机上方直起身子,咽下一个哈欠。

 

“我有东西给你。”埃文说完就不说话了,他扒着窗檐,像小狗似地眼巴巴地盯着德怀特看,目光里有种天真之感,德怀特几乎产生了种念头——出生在这里对他而言太过于残酷了。

 

“你来带路。”德怀特说着,站起来。几乎顷刻间埃文就咧开嘴笑了起来,脸上的雀斑被冻得发红。他站在寒风中已经有一会了。

 

他们溜出报社,顺着小道一路往下,埃文把德怀特带到了树林边缘的一个歪歪斜斜的小木屋前。

 

“这是我自己建的工作棚。”埃文解释,拉开木门,在一片漆黑中他擦亮一根火柴,点亮了小棚屋里悬挂的油灯,霎时间温暖的橙黄色的光充满了整个房间。

 

德怀特立刻被室内的景象吸引到了。埃文的工作棚很简陋,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窗前一张巨大的木质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图纸,和几根被削得细细的炭条。

 

“你会画画?”德怀特说。

 

埃文点点头,“我什么都画。我喜欢在这里坐着,因为坐在窗边就可以看到森林。有时候鹿会到这里转悠,我就画鹿。”

 

他在工作台上翻找一通,在几张凌乱的图纸之下拉出一本破旧的素描本,纸张边缘打了一排孔,被铁环钉在一起,已经有些泛黄。他把素描本递给德怀特,接着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的反应。

 

德怀特低着头,没有回应埃文的目光。他开始翻看埃文的素描本,看到了动物、人像、器皿、风景速写、还有很多很多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形态各异,细节灵动,都是被人细心地画出来的。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德怀特说不出话来。这是一副未完成的草稿,人物的轮廓还只是被铅笔粗略的勾勒出来,但是眼睛已经被仔细地画了出来,还有一副德怀特再熟悉不过了的黑框眼镜。

 

德怀特说不清自己对埃文是什么感觉。他与他相差太大了,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德怀特接近埃文是为了写报道,他在对话中小心地保持着中立的姿态,为了保证情报的顺利避开那些致命的话题,因此他也说不上喜欢这个瘦高的男孩。

 

可是,在这个孤独的地方,他们为了不被灰暗生活压迫得发疯而相依为命,是埃文帮了他,是埃文让他能够在这里呆这么久。德怀特感到既内疚又感激,男孩亲昵但不显得刻意的举止,他脸上浅色的雀斑,他紧张时会抓着裤缝的手和规规矩矩地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男孩的心思根本不加掩饰,那颗年轻的跳动的心赤裸裸地将自己剖开展示给德怀特,直白得让他几乎感到不知所措。

 

无论是纽约还是他之前去的学校,德怀特都因为自己终于可以离开那里而感到如释重负,但他现在却希望这幅画永远也完不成,他宁愿呆在这个荒凉而落后的小镇,身边围绕着怪异的人们,做着一份没有回报的工作,与埃文维持着现在的状态,一直生活下去——因为埃文是他第一个朋友啊。

 

德怀特眨眨眼,突然很想哭,他抬起头看着埃文,埃文在对着他笑。

 

“这是……”德怀特说。

 

“送你的。我还没画完。等我……”埃文说,脸上浮现出一种成年人不会有的腼腆之情,他话还没说完,手就被德怀特紧紧攥住了。

 

“谢谢你。”德怀特小声说。

 

“德怀特,我……”埃文说。

 

德怀特忍住了哽咽的冲动,但是他还是感到恐惧,闭塞的小棚屋都朝他排山倒海地压过来,让他手心出汗,胸口发闷。在眼前一片晕乎乎的黑暗中,德怀特靠着埃文,额头抵着对方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出来,我带你回家。我们也要让那些工人们出来,带他们回家。”

 

埃文没吭声,然后他慢慢地搂住年轻人单薄的后背,手指拂过突起的肩胛骨,像是一个不成样的拥抱。

 

“我们要让警署和工会调查这整件事……”德怀特脸色苍白地在埃文耳边说,音量近乎呓语,“我带了相机,还有一卷胶卷,我们可以拍下那些证据!那些暴行的证据!他不会赢的……”

 

“我们会的。”埃文小声说,这是他做出的唯一的承诺。

 

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在墙上投射出不可名状的庞大影子,工作棚的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在风中嘎吱作响,在浓重的夜色中,谁也看不见谁真实的面貌。

 

德怀特第二天按时去麦克米伦大宅,他没带报纸,只带了他的相机,通过一根吊带挂在他的脖子上。德怀特有点紧张地攥了攥吊带,走上门口的台阶,敲敲门,正好三下。

 

很长时间都没人应门。大门紧闭,像一个严丝合缝的蚌。德怀特开始感到不安,他侧耳倾听,但是迎接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呼呼的风声把大宅后院的落叶吹得沙沙作响。

 

然后德怀特听到了若隐若现的脚步声,然后是细小的咯吱一声,黄铜把手转动起来,有人慢慢地把门开了一条缝,阴影落在他的脸上,但是德怀特还是认出来了他是谁。

 

"埃文!我带来了相机,现在我们可以行动了。就像我们昨天说的那样,不是吗?"德怀特迫切地说,他的心怦怦地跳,好像有些话现在不说就要来不及了。

 

然后德怀特很快注意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男孩没有任何反应,冰冷冷地在门口站着,像是一座毫无生气的雕塑,就与那些工人们一样。他的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冰冷与漠视,几乎与他的父亲的模样重合了。他甚至都没有多看德怀特一眼,脖子上露出了深红色的印子,一条一条的,像是狂舞的疯长的野草被拍进他的身体里。这个时候德怀特终于意识到那是层层叠叠的鞭痕,他也终于意识到他们认识的第一天晚上埃文背上的蜿蜒的蛇是怎么来的了。霎那间他知道一切都没有结果了。

 

"埃文……"德怀特小声说,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脖子上挂着的相机也成为了一种负担,那冰冷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拽着他的脖子往下坠,坠到无尽深渊。

 

他看到一个高塔一般的人影出现在埃文的背后,还是同样熟悉的巨大的烟斗和那种看物品般的眼神,是老麦克米伦。

 

“给我相机。”老麦克米伦说,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像石头一样冷硬而无情,在他的命令式的话语里德怀特只能感受到一股残忍的压力,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惧。他不能不听从这个男人下达的指令,他的灵魂已经因为想象中他违抗命令后悲惨的下场而颤抖虚脱,这个男人是一个怪物,没有心肝的野兽,他享受看到别人被他活生生地折磨的模样,这甚至可能对他来说是一大乐趣之一。

 

德怀特无法控制自己,往后退了一步,他一定是在浑身发抖,他想要转身逃跑,但是老麦克米伦的目光像匕首一样刺穿了他的灵魂,他在那目光下感觉自己赤身裸体地在太阳下暴晒,像一只快要渴死的蚂蚁。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手的动作,他交出了相机。

 

一些回忆控制不住地涌进他的脑海。这是他的第一个相机,在16岁的时候他想尽一切办法成为一名摄影师,他攒了一年的钱,他给邻居的草坪割草,给他的母亲遛狗,他也送过报纸,有的周末他从清晨起来就开始工作,他还记得沾着露珠的草皮鲜艳的颜色,和踩上去柔软而湿润的感觉,一年后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相机。现在他过去对未来的畅想与纯真的幻梦都被老麦克米伦踩碎了。

 

老麦克米伦先是抓着相机猛地往地上一掷,然后他慢慢地用坚硬的皮鞋后跟来回碾压,确保力道被平均而残忍地施加在金属器皿上。碎了,东西全都碎了,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残骸和金属零件散落了一地,像是昆虫黑漆漆的内脏暴露在阳光下,快死了,他的梦想快死了。德怀特想转身,想闭上眼睛呕吐,可是这他也做不到。

 

老麦克米伦摔完相机之后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德怀特的神情,然后他叼着烟斗,慢慢地一口一口抽着,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好像在说一些家常事:“我们可以把你关起来,好好看守,你的爸妈会打电话,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放弃,被迫接受他们倒霉的儿子只是死在北方不知名的角落里的事实,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德怀特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我明天就走。”他最后低声说。

 

“哦,”老麦克米伦突然又开口说道,好像他差点遗漏了重要的事情,“埃文说过要送你一份礼物的,对不对,埃文?这孩子接着又反悔了,但是我觉得物归原主是最大的礼貌。埃文,快把临别礼物送给费尔菲德先生。”

 

埃文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消失了片刻,然后重新出现在门口,手上僵硬地拿着一个被人精心打理过的美丽的红绿相间的礼盒,系上的打了结的缎带在现在的情况下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德怀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接过那个充满讥讽意味的礼盒并且打开它的。他感到灵魂出窍,仿佛是以一个第三人的视角看着自己的手探进礼盒,看到盒子里装了一层细碎的纸屑,起初德怀特还以为有东西被埋在纸屑里面,然后他恍恍惚惚地意识到礼物就是纸屑,这些纸屑是埃文说要送给他的那副未完成的肖像画的碎片。

 

德怀特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看着室内熟悉的景致,他没有哭,只是怅然若失地愣了一会,然后电话响了,他怅然若失地去接,听到他的父亲在电话另一头大吼大叫,他的母亲在旁边哭,叫他快点回来,辞了工作回去和他叔叔一起过圣诞节,已经为他找了一份差事……然后他呆呆地起身,环顾了这个破烂的地方一圈,怅然若失地开始收拾行李。

 

他拖着行李箱怅然若失地走出麦克米伦,木牌还歪歪斜斜地立在原地,向他告别。他恍恍惚惚想起自己刚刚进来的时候的样子,他花了几个月与工人们聊天,试图从他们嘴里挖出真相,他在夜晚与埃文激动人心的冒险,这些美丽的东西在短短两天内就化为泡影。

 

想到这些,他有种无力感,就好像柏林的居民们眼睁睁地看着墙拔地而起,而对面的人的面容被升起的墙一点一点遮住,有人游行,有人扔石头,但是没人能违抗枪支与强权,就像有人在游行与示威中因为一切荒谬的原因死去,但是战争还是在平静地继续,就像牙齿发黑、奄奄一息的瘾君子咬着枪管按动扳机,一切从那残破的喉腔里吐出来的雄心和梦想都随着喷溅的血和脑浆炸成烟花,然后从脏黄的瓷砖上与呕吐物一起悲伤地旋转,在迪斯科球五颜六色的光斑中慢慢地流进下水道。德怀特突然如有所感,这次离去,他心里某些东西丢了,被永远地埋葬在麦克米伦小镇的天空与坟地里,回不来了。

 

柏林墙建成的第二年,玛丽莲梦露死了。又过了一年,肯尼迪被刺了。然后他们开始打仗。德怀特回到了纽约,开始在餐馆里做小职员,后来成为了餐馆的经理,他赚得不多,但是生活稳定。他开始习惯对人大喊大叫,也不再苦恼衣服上沾到油烟的污渍,他在入睡前总是要喝一杯金酒,这玩意喝起来像廉价的香油,但已经成为了他生活中所沉溺的因素。在番茄通心粉、烤吐司、苹果派的车轮战之下他的体重也增加了,他原先瘦得可以看见肋骨,现在他已经有了小肚腩——一个成功的纽约男人的证明。

 

那堆纸屑被他放在了储藏室深处的某一个角落里,随后某一天被当成垃圾扫掉了。他不知道埃文随后又与几个年轻的矿工交了朋友,给他们看了他的作品集,然后他们被老麦克米伦活活打死,埃文埋葬了尸体之后跑到报社里,躲在德怀特曾经居住的小办公室里哭,他不知道老麦克米伦对男孩又打又踹,逼着他恨德怀特和那些年轻的工人们,逼着他挥下斧头,他不知道天真的男孩越长越大,黑暗侵蚀了他的眼睛,露出的笑容像血迹斑斑的捕熊夹一样冰冷而残酷,他不知道麦克米伦之子在几年后引爆矿场,杀死了几百个工人,犯下骇人听闻的大屠杀。

 

对于德怀特来说,那几个月只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随着约翰·列侬之死、柏林墙的倒塌、苏联的解体一起,变成了脖子上的一颗痣,有时候他照镜子时会感叹一下,有时候他会挠一挠,确保它没有染上什么坏的肿瘤,但就仅此而已了,他工作的时候不会想起来,他吃早饭的时候不会想起来,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不会想起来。只是痣而已。

 

我也曾年轻过……他想象老了的自己坐在扶手椅上叹息,享受着永久的安宁,装模作样地回忆着过去的风浪。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挣脱不了那个哀伤而动荡的时代。在荒诞而混沌的梦境中他不断的看见一个癫狂的幻影,一个背满血债的未亡人,那戴面具的鬼魂举起切肉刀,布下致死的陷阱。他并不认识它,但他知道在日落的地平线上它将独自徘徊,漆黑的剪影成为茫茫白幕中一粒浩渺尘埃,有声音齐声大喊:谁也逃不出,谁也逃不出。

 

Last thing I remember

I was running for the door

I had to find the passage back

To the place I was before

Relax said the night man

We are programmed to receive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Eagles, Hotel California

 




谢谢大家能读到这里!我花了很长时间写这篇文……累得已经什么感想都没有了如果有什么错字或者语句不通顺的地方或者逻辑不通的文段请务必告诉我。


当时的目标就是写一个悲伤的纯爱小故事(

下面是我写文的时候用的一些资料和依据,还有一些我在文中暗戳戳neta的我很喜欢的歌曲/游戏/影视文学作品!


参考:
原游戏人物背景
我的历史课
https://www.digicamhistory.com/1950s.html 进来看相机发展史(设定是德怀特和埃文那个时候都差不多20岁往下,故事发生在1961年的秋天,所以德怀特用的相机是1958年之前的,因为买的时候差不多16、7岁,于是决定用的是ZEISS IKON CONTINA II,大概20刀左右?)

致敬:
1984
加州旅馆
奇爱博士
午夜福音
极乐迪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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